蘭花與空間美學——寫在「蘭之猗猗」展的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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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生活美學,在宋代有一個大的發展。宋宗室趙希鵠著有《洞天清錄》一書,裡面有這樣一段著名的話:
「嘗見前輩諸老先生多畜法書、名畫、古琴、舊硯,良以是也。明窗淨几羅列,佈置篆香居中,佳客玉立相映。時取古人妙跡,以觀鳥篆蝸書,奇峰遠水。摩挲鐘鼎,親見商周。端硯湧巖泉,焦桐鳴玉佩。不知身居人世所謂受用清福,孰有踰此者乎?」
在這段話裡,趙希鵠提出了一個「清福」的概念,那麼這個「清福」是什麼呢?那就是把自己的居室,佈置成一個清潔、古雅的生活環境,裡面有書籍、古董、樂器、藝術品、文房用具,還可以焚香,以滿足主人在藝術和精神上的種種追求,並提供一個和趣味相投的朋友交往的空間。對趙希鵠來說,單單讀古人的書是不夠的,文人還應在古人制作的器物的環繞之中生活,受到它們日常的薰染。但這本書涉及的,主要是古董、古琴、古硯和藝術品,還沒有涉及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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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空間美學理論得到成熟發展,並且把植物的佈置也包括在裡面的,我覺得是在明末清初。生活在明朝嘉靖至萬曆年間的高濂所著的《遵生八箋》一書開其先河。書齋因為是文人實踐他的精神追求的場所,所以高濂在《高子書齋說》一文裡對其環境佈置作了特別詳細的論述。關於植物他寫道:「書齋……窗外四壁,薜蘿滿牆,中列鬆檜盆景,或建蘭一二,繞砌種以翠芸草令遍,茂則青蔥鬱然。」 隨後,他又羅列了書齋中要陳設的文房用具、傢俱、香具、書畫、賞石、書籍等等,這裡就不一一引用了。
農村這一植物是富人的最愛,一株可賣上千元,野生的快被挖完了!
高濂建議讓窗外和四壁爬滿爬藤植物薜蘿,這樣從窗內望出去,會有一種身處山洞之中的感覺,夏天還會降低室內溫度。繞階種滿深綠而帶有藍意的翠芸草,則不但增強了這種隱居於山林的感覺,還可減少雜草的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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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時期宋宗室趙時庚作《金漳蘭譜》,這是我國與世界的第一部蘭花專著。書中記載的是當時人們所種植的建蘭和墨蘭品種。墨蘭和建蘭是中國最早被開發、種植和欣賞的蘭花。
明朝人繼承宋朝傳統,推崇建蘭,所以高濂也推薦人們在書齋中種植建蘭。江浙春蘭的流行,則要到清朝初年瓣型理論發展起來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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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傳統空間美學方面還有一本重要的書,那就是生活在明末萬曆、天啟到崇禎年間的文震亨(1585-1645)所著的《長物志》一書。《遵生八箋》內容比較蕪雜,《長物志》相對來說文辭更清麗,文筆更簡潔。
在論及「室廬」時文震亨寫道:
「吾儕縱不能棲巖止谷,追綺園之蹤;而混跡廛市,要須門庭雅潔,室廬清靚。亭臺具曠士之懷,齋閣有幽人之致。又當種佳木怪籜,陳金石圖書。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歸,遊之者忘倦。」
也就是說,我們儘管不能像隱士綺裡季和東園公那樣隱居於山林,而居住於鬧市,但也要在自己的室內環境中營造出山林的那麼一種氣氛,這就需要植物的加入。
關於蘭花,他是這麼說的:
「蘭出自閩中者為上,葉如劍芒,花高於葉。《離騷》所謂‘秋蘭兮青青,緑葉兮紫莖’者是也。次則贛州者亦佳。此俱山齋所不可少,然每處僅可置一盆,多則類虎丘花市。」
文震亨後面還提到了「杭蘭」「興蘭」和蕙蘭。由此可見,明末的文人士大夫繼續推崇建蘭,但觀賞蘭花的產地範圍在擴大。
他還提出了重要的一點,就是放在書齋裡觀賞的蘭花不能多放,只能放一盆。這是為了注意力的集中,也是一種高度藝術化的觀賞方式。這並不是說種蘭只能種一盆,而是說放在書齋裡觀賞的只能放一盆。當然這和做蘭展是不一樣,蘭展為了讓觀眾能夠一次看到儘可能多的品種,會多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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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蘭花的配盆,文震亨認為,「盆盎須覓舊龍泉、均州,內府、供春絕大者,忌用花缸、牛腿諸俗制」。他所說的龍泉,指的是龍泉窯所產的瓷盆,是單色釉的青瓷,格調清雅;均州,現在又寫作鈞州,指的是鈞窯(又稱鈞臺窯)所產的瓷盆,以紫色、紫紅色、青藍色等濃豔的色彩為主;同時它們還必須是老器物,不能是當代製品。內府,指明朝為皇宮內廷所燒造的瓷器,也就是現在所說的「官窯」,這裡麵包含彩繪瓷器;供春,有時又寫作「龔春」或「供龔春」。龔春是生活於明朝正德、嘉靖年間的第一位有名的紫砂壺匠人,這裡用來代指紫砂盆器。從這裡可以看出,文震亨偏愛單色或純色釉的雅緻瓷盆或紫砂盆,彩繪瓷盆也可接受,但必須是製作精良的內府瓷。
它是蘭花界的「吉祥草」,連開三季都不膩,養在家裡,太有安全感
在另一處論及「盆玩」的地方,文震亨又寫道:「盆以青綠古銅、白定、官、哥等窯為第一,新制者五色內窯及供春粗料可用,餘不入品。」這裡面所說的青綠古銅,指的是商周青銅器;白定、官、哥,則指的是宋朝的定窯(生產白瓷)、官窯、哥窯所產的瓷盆。這些現在都是可以拿去拍賣場上拍的古董,不要說一般人買不起,即便是買得起的人,也不大可能真拿它們去種花了。至於當代製品,文震亨認為只能用內窯與供春。今天,製作精良的瓷盆、紫砂盆還是在廣泛使用。
現在種蘭用的老盆,已經不是明朝的文震亨在《長物志》中所說的那種宋朝的古董了,一般指的是明、清、民國,乃至1949年到「文革」早期所制的盆。
關於盆的形制,他覺得「宜圓不宜方尤忌長狹」——如果是圓盆的話,蘭花不管開在哪一面,都可以欣賞。方形或長方形的盆,就不一定了。
蘭花又可以搭配各種賞石:「石以靈璧、英石、西山佐之,餘亦不入品。」
蘭花又可以搭配各種幾架和座子。文震亨寫道:「小者忌架於朱幾,大者忌置於官磚。得舊石櫈或古石蓮磉為座乃佳。」不能放在紅色的幾架上,我想是因為紅色有點俗,而且太過鮮豔,會吸引去本來應該投向蘭花的目光;當時製作精良的官磚,也就是現在被稱為「金磚」的,大概對文震亨來說還缺乏古意吧。他提倡的是用舊石凳和古石蓮磉,也就是雕成蓮花形的古石墩,因為這符合他古雅樸素的那麼一種審美趣味。
蘭花是雅物,相應地,也要配上雅緻的盆器,以至於花架、盆墊、掛畫、書法、傢俱等整個室內環境的佈置,這樣才能得到總體上的雅緻享受。所以,雖然是養一盆蘭,如果推而廣之的話,能影響到一個人的整個生活環境的美學風格,這就是由俗入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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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21日至5月5日,在嘉定明徹山房舉辦了由楊建勇、尹昊策展,東門佈置蘭花,樂震文、莊藝嶺、季平等二十多位藝術家參展的《蘭之猗猗》展。我提供了四幅照片,並在展覽期間作了《國蘭的文化傳統與鑑賞》的沙龍分享。這個展覽是中國傳統空間美學和當代藝術創作相結合的一次嘗試。山房有亭臺假山、清泉錦鯉和樹木盆景,本身是適合養殖蘭花的環境。再加上山房主人尹昊本來收藏古瓷、石雕、紫砂器和明清傢俱,這些器物和蘭花放在一起相互映發,相得益彰。東門是一位對蘭花和古盆、賞石、幾架搭配特別有研究和心得的蘭家,在蘭花與環境的結合方面他追求的是古雅、簡潔和整體風格的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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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次展覽又不是對傳統美學的簡單繼承。這裡面既有莊藝嶺的國畫,楊建勇的水彩,沈嘉祿、顧村言的文人繪畫,也有餘迅運用了電腦與AI技術創作的作品,使得傳統空間美學和上海當代藝術創作有機地結合起來,既顯示了前者頑強的生命力與適應性,也顯示了後者多樣化的繁榮面貌,在藝術展陳上是一次有益的、成功的嘗試。
【閒情偶植】是談瀛洲在筆會的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