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三、四、五月,這城中開過的三種鳶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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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作家阿來常常行走在川藏地區,穿梭於雪山之間,擡頭仰望蒼穹、俯身近觀花草生靈,在故鄉的土地上領略「一花一草一世界」的生命奧義。阿來是一個極度熱愛自然的人,他的熱愛瀰漫在文字間,抒發了對大地、萬物、現實、世界的認識和思考。除去作家的身份,阿來還是一位植物學的痴迷者和博學者,他在所有的文章中無一不聚焦花草樹木。「我是一個愛植物的人。愛植物,自然就會更愛它們開放的花朵。」
五月,正是花開的季節,從阿來筆下的草木讀起,從這本阿來的《離開就是一種歸來》開始,跟著文藝君走進「茅盾文學獎獲獎者散文叢書」。
鳶尾:林蔭下的蝴蝶翩飛
三月的開頭,還不是鳶尾花的月份,但確實有幾從劍形的碧綠葉片在樹蔭下捧出了白色中透著青碧的花朵。
說鳶尾不太準確,鳶尾是一個科,很多種花構成了這個家族。我所看到的,是一種很普遍的草本的花,通常叫作蝴蝶花。成都的人行道邊那些成叢成行的樹下空地上,四處都有它們的身影,只不過,我是在城外見到了它們最初的開放。十來天后,城裡,四處,街角道旁,它們就星星點點相繼開放了。再過十來天,它們就開得非常繁盛,在林蔭下,閃爍著一片一片的照眼光芒了。成都市區身處盆地的底部,少風,特別少那種使花草舞動的小風,不然,那些白中泛藍的鳶尾花就真的像蝴蝶翩飛了。
四月,蝴蝶花開始凋謝的時候,另一種叫作黃花鳶尾的鳶尾,長在水中的鳶尾就要登場了。在住家小區的二號門前,夾著通道的兩個小池裡,馬蹄蓮和黃花鳶尾一起開放了。馬蹄蓮那麼純淨的白色映照得鳶尾的花色更加明豔。每天出門,我都要停下腳步看一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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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願意細細觀察,鳶尾的花朵確實長得很有意思。一眼看去,似乎都是六枚「花瓣」,殊不知鳶尾花只有三枚花瓣,外圍的那三瓣乃是保護花蕾的尊片,只是由於這三枚瓣狀萼片長得酷似花瓣,以致常常以假亂真,令人難於辨認。但細看之下,會發現,這六枚「花瓣」其實分成兩層,下面的一層三片單色,沒有斑紋。而上面的三片才是真正的花瓣,中央都有漂亮的斑紋。更奇妙的是,鳶尾從花蕊深處伸展出來與花瓣基色相同三枚雌蕊也長成長舌狀的花瓣模樣,只是質地更厚實而又嬌嫩。我看外國關於觀花的書上,除了照相機的微距鏡頭,總還建議你帶上一柄放大鏡,這樣可以細細觀賞與由衷讚歎花朵這種特殊構造的美妙天成。
現在是五月,黃花鳶尾也凋謝了。
昨天下午,雨後,到府河邊某酒樓赴飯局,怕堵車而早到,便到活水公園散步。去看那些模仿自然生境中汙水自淨的人工設計,去看那些曲折水流與長滿水生植物的池沼,去看與風車竹,與菖蒲共生一池的馬蹄蓮和黃花鳶尾。雨後空氣分外清新,滿眼的綠色更是可愛。特別是鳶尾那一叢叢劍形的葉片,但可愛的黃色花朵委實是凋零了。
就是這個時候,通常,我們就把它叫作鳶尾,或者說,就是能常將其當成鳶尾科當然代表的藍色花卻到了開放的時節。這種鳶尾在城中並不常見,但願意尋覓花蹤的人總還是偶爾可以遇見。
這種被當成鳶尾科當然代表的鳶尾花花朵更碩大,在那三枚萼片長得像花瓣,三枚花蕊也像花瓣的花朵中,那三片真正的花瓣中央,還突起了一道冠,漂亮的飛禽頭上才有的那種冠狀物一而在白色的蝴蝶花和黃花鳶尾的花瓣中央,那裡只是鳥羽狀的彩斑。梵高有一幅名畫就叫《鳶尾花》。花朵也是藍色的,那麼濃郁的一叢藍色花盛放著,只是用印象派的個人印象強烈的筆觸,從那畫面上看不清細節,也就無從知道,他畫的是不是也開在我們城中的這一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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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三、四、五月,這城中就開過了這麼三種鳶尾花。現在,五月將盡,屬於這座城的鳶尾也都要開盡了。從什麼地方搬來,一盆盆擺在街心與廣場的那些不算,露地生長的車軸草(三葉草),酢漿草,也都要開盡了,但一定有新的花陸續登場。
梔子:詩中盛放的織錦
花瓣自然潔白,而且厚厚的——植物書把這描述為「肉質」——在我看來,卻應該有一個更高階的比喻。那花瓣不僅潔白無瑕,而且,有著織錦般的暗紋,卻比織錦更細膩柔滑。
前兩天,銀杏樹下半匍匐的硬枝上閃著綠光的那片灌叢,剛豎起毛筆頭形狀的綠中泛白的花蕾,還以為要好幾天才會開放。卻恰恰就在這不經意的時候,這些梔子花就悄然開放了。
楊萬里詠過這種花,最恰切的那一句就是描摹當下這一刻:
無風忽鼻端。
駐腳停下,也許是聽到了這句詩吧,竟然凝神做了一個傾聽的姿態朦朧燈光中,真的無風,院中池塘,有幾聲蛙鳴,香氣再一次猛然襲來。
我笑。
笑花香該是聞見的,卻偏偏做了一個聽的姿態。真的聽見那奪魄香氣腳步輕盈,縹緲而來。
拐個彎,移步向雨後暗夜裡開放的梔子。在去往停車場那個小斜坡上,銀杏樹筆挺著直刺夜空,樹下,幾團似乎在漾動的白,是院中最茂密的那一叢梔子盛開時放出的光。
這些光影中,盈動暗香的,是今年最早開放的梔子花。有晴天,有好的光線時,能把這些漂亮的花朵拍得更加明亮。
想起了里爾克的詩:
給我片刻時光吧!我要比任何人都
愛這些事物
直到他們與你相稱,並變得廣闊。
我只要七天光陰,七天
尚未有人記錄過的七天,
七頁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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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梔子,書上的描述並不特別詳細:「花單生於枝端或葉腋,白色,芳香;花萼綠色,圓筒狀;花冠高腳碟狀,裂片五或較多。」但對我這個初涉植物學的人來說,也是有用的指引。我想起花開園中的情形,如果不是生於枝端也就是每一枝的頂上,那些花蕾與花朵就不會那麼醒目地浮現於密集的綠葉之上。花瓣自然潔白,而且厚厚的——植物書把這描述為「肉質」——在我看來,卻應該有一個更高階的比喻。那花瓣不僅潔白無瑕。而且,有著織錦般的暗紋,卻比織錦更細膩柔滑。花萼——也就是花蕾時包裹著花朵的那一層苞片確乎是綠色的,當它還是花蕾時,萼片被裡面不斷膨脹的花朵撐大,越來越薄,薄到綠萼下面透出了花瓣越來越明晰晶瑩的白。直到花萼被撐裂的那一刻。要是有一架攝影機,拍下梔子開放的過程,那種美,一定攝人心魄。花梗差不多有2釐米長,花朵就在這長長的花梗上展開。因為這個長梗,書上才說它是「高腳碟狀」。對這麼美麗的花朵來說,這個比喻也太不高階,而且不盡準確。這朵直徑3釐米左右的花朵,花瓣分為三層。每層六瓣,跟書上所說的「裂片5」不同。這一點,倒是一句宋人詩寫得準確:「明豔倚嬌攢六出。」「六出」,也就是展開六枚花瓣的意思。這些花瓣捧出的,是作為一朵花來說最重要的部分:雌蕊與雄蕊。
丁香:被誤解的愁怨
丁香花卻並不是真的這麼愁怨的,花期一到,就一點都不收斂,那細密的花朵攢整合一個個圓錐花序,同時綻開,簡直就是怒放。
開啟電腦新建檔案時就想,關於丁香有什麼好說的?其實不只是丁香,很多中國的植物,特別在詩詞歌賦中被寫過——也就是被賦予了特別意義的植物都不大好說。中國人未必都認識丁香,卻可能都知道一兩句丁香詩。遠的,是唐代李商隱的名句:「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就這麼兩句十四個字,丁香在中文中的形象就被定格了,後人再寫丁香,就如寫梅蘭竹菊之類,就不必再去格物,再去觀察了,就沿著這個意義一路往下生髮或者有所擴充套件就是了。
於是近的,就有現代詩人戴望舒的名詩《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一個女人,如果有了詩中一路傳承下來的某種氣質,就是一個人愛憐的美人了——這種氣質就是丁香。雖然,我們如果在仲春時節路過了一樹或一叢丁香,那麼濃重熱烈的芬芳氣味四合而來,但作為一箇中國人的文化聯想,卻是深長悠遠的哀愁與纏綿。或者懷著詩中那種薄薄的衰愁在某個園子中經過了一樹丁香,可能會想起丁香詩,卻未必會認識丁香;也許認識,但也不會駐足下來,好生看看那樹丁香。我甚至想,如果有很多人這麼做過的話,這樣的丁香詩就不會如此流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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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開眼前的丁香花暫且不談,還是說丁香的詩,這種象徵性意義的固定與流傳,在李商隱和戴望舒之間還有一個連線與轉換。那就是五代十國時南唐皇帝李璟的多愁善感的名句:「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
但是,丁香花卻並不是真的這麼愁怨的,花期一到,就一點都不收斂,那細密的花朵攢整合一個個圓錐花序,同時綻開,簡直就是怒放。我在植物園拍一株盛花的火棘時,突然就被一陣濃烈的花香所淹沒了,但我知道,火棘是沒有這樣的香氣了。擡頭,就見到一株紛披著滿樹白花的丁香!說紛披,確實是指那些綴滿了頂生與側生的密集花序的枝子沉沉地彎曲,向著地面披垂下墜。那麼繁盛的花樹,是怎麼引起了古人愁煩的?待我走到那樹繁花的跟前,那麼多蜜蜂穿梭其間,嗡嗡聲不絕於耳,我只在蜂房旁邊才聽到過這麼頻密的蜜蜂的歌唱——同時振翅時的聲響。這麼樣子的熱鬧,這麼強烈的生命資訊,怎麼和一個「愁」字聯結起來?
但是,詩人們不管這個,只管按照某種意思一路寫下去,「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就這麼按照某種意思一路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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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來源於《離開就是一種歸來》,作者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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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就是一種歸來》 阿來 著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茅獎作家究竟有多牛
(點選瞭解購買“茅盾文學獎獲獎者散文叢書」)
編輯 | 雲琪
排版 | 李曉雯
圖 | 網路、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