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花開不見葉，葉出不見花，生生相錯
上個月去豐都鬼城，走上「黃泉路」時，竟有些小小的遺憾：連彼岸花也沒有種植一些，差評。回家不到半個月，自己種的彼岸花便朝天怒放，鮮豔如血。拍照發朋友圈，一起學鋦瓷的「弱水」師姐發來驚訝的表情：不會吧，你家還有曼珠沙華？
有何不可？
寓意不好。
一朵花而已！
看來，世人對彼岸花的誤會已經很深了。
我心中原本沒有彼岸花，只生長著一朵龍爪花。
龍爪花開放之時，嬌豔而乾淨，不蔓不枝，無牽無連，花瓣細窄，反捲皺縮，花蕊比花瓣長，長蕊從中心彎曲向四周輻射，覆蓋在花瓣之上，的確猶如一隻只溫柔嬌小的爪子。不過，如此柔美豔麗的「花爪」，卻為何以象徵權勢和力量的「龍爪」名之，就讓人有些看不懂了。龍爪也好，彼岸也好，此花始終顯示出一些神祕感。
神祕感來自於故鄉老宅前的一片樹林。每年春天，都會顫顫巍巍從雜草中冒出一枝花莖——是的，每年如此，僅此一枝，絕無例外——不屬於周圍任何一種植物或任何一片葉子，就這麼特立獨行地、無依無靠地、肆無忌憚地冒出地面、緩緩伸向天空，然後在不經意間猛然綻放、炸裂，猶如平地一聲驚雷，徹底重新整理著童年的我對世界的認知。
我每每驚歎於龍爪花撼人的孤絕和奪目的鮮豔，所以，每年守著龍爪花從地面冒出直至花謝葉出，成了童年敏銳心事之一的小祕密。當然，也有將之據為己有的年份，隨便找一個玻璃瓶子供養在堂屋的方桌上，灰撲撲的老宅頓時鮮亮了不少，跳脫出一種不合時宜的生氣。就像一個原本因缺少女人而死氣沉沉的家庭，突然間來了一位鮮活的女主人，滿屋頓時就雞飛狗跳起來。
在故鄉，龍爪花沒有任何特殊的意義，與桃花李花紅苕花南瓜花一樣，只是廣煲土地上生長出的一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植物，而已。我之所以喜歡，是因為它獨特的生命形態，猶如一位獨自行吟的詩人，藐泯周圍一切同類，孤高而決絕，恰如天生敏感而孤獨的我；以及豔麗的色彩，紅豔似火、沸騰如血、熱烈似太陽，展示出一種旺盛的生命力，像母親、像外婆、像隔壁的大嫂……以及那些在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婆娘們。
龍爪花「花開不見葉，葉出不見花」。我曾經很不甘心，三天兩頭到葉叢中翻找，希望能有奇蹟發生。但終究失望了。葉片由青轉黃直至枯萎消失，一年之中，再也沒有看到過那一抹亮麗的血紅。母親說，龍爪花的花和葉，老死不相往來。正是因為這種「生生相錯」的特點，才有了「情不為因果，緣註定生死」的誤會，以及「黃泉路上接引之花」的傳說。「彼岸花」也因之而得名。
相傳人死之後去往冥界的路上，三途河邊、忘川彼岸開滿了絢爛殷紅的彼岸花，大片大片猶如被鮮血染紅。散發出魔幻的花香，喚起死者生前的記憶。這也是長長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與色彩。當靈魂度過忘川，生前的種種被從記憶中抹去，前世的功過是非都留在此地，然後在花的指引之下通向彼岸。
所以在民間，彼岸花之名，便與死亡無縫連線，將從生的此岸到死的彼岸，簡化為一片花，一段路，一條河。
這顯然是個誤會。且不說「死」究竟是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生終結，這本身就是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哲學命題。更何況，「彼岸」所指向的目標，也不僅僅是生命的終點呀！
詞典上關於「彼岸」的解釋有三條：1.另一邊，對岸；2.比喻所追求和嚮往的一種境界；3. 佛教認為脫離塵世煩惱、取得正果之處。這個解釋頗為高妙，第一條指向現實層面，第二條指向理想層面，第三條則站在更高處，框定的是哲學和宗教層面。層層遞進，既照拂了生活在泥淖中無法自拔的凡夫俗子，也兼顧到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大道追求者。是的，廣義的「彼岸」，不僅僅有現實意義的生命終結，還有終其一生追求的理想狀態，更有宗教意義上的圓滿覺悟。
明代胡應麟在《結夏西山諸佛剎效初盛體為排律十首 （其七）》詩中說：「迷津航易度，彼岸筏難尋。」
誠然也！我們終其一生，都在自覺不自覺尋找渡向彼岸的法門，但是，絕大部分人都碌碌一生，最終只能到達生命的彼岸，而無緣理想的彼岸，更不可能接近覺悟的彼岸。
非然也！生命的迷津，人生的要義，又有幾人能真正解開，幾人能徹底看透， 幾人能永遠超越……「桃源何處是？遊子正迷津。」人生如夢，歲月無情，有多少人此刻正在迷津面前踟躕不前。
佛家認為，有生有死是為「此岸」，超脫生死、即涅槃的境界為「彼岸」。我等凡夫，終究逃不過生死，掙扎於此岸中；而成佛之人，則棄此俗岸，渡煩惱河，到達彼岸。彼岸無岸，強名曰岸，岸無成岸，心止即岸。
「爾時世尊，四眾圍繞，供養恭敬尊重讚歎。為諸菩薩說大乘經，名無量義教菩薩法佛所護念。佛說此經已。結跏趺坐，入於無量義處三昧，身心不動，是時亂墜天花。有四花，分別為：天雨曼陀羅華、摩訶曼陀羅華、曼珠沙華、摩訶曼珠沙華。而散佛上及諸大眾。」曼珠沙華，即紅色彼岸花；曼陀羅華，即白色彼岸花。彼岸花是《法華經》中描述的天界四花之一，見之者，一生幸福喜樂！
彼岸花還有一個有趣的名字——忽地笑。
廣褒無垠的大地上，以及荒漠一樣的心田中，一枝花莖破土而出。
忽地，笑了。
傾城傾國，沉魚落雁。
那麼妖豔，那麼鬼魅。
2020年9月2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