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梅與臘梅,你真能分得清楚嗎?
這些年,一直被兩種梅糾結著,都愛得不能行。一種是常見於詩人畫家筆下「寫意」的報春紅梅;一種雖不太入畫,但在「寫真」的鏡頭裡更見精氣神的傲雪蠟梅。雖然都稱梅,但並非一家人,有著不同的生長線。前者為薔薇科杏屬,後者為蠟梅科蠟梅屬。
而之所以糾結,是因為兩者被詩人的寫意描述和浪漫吟詠弄得彼此難分。這對於更好鑑識不同的「這一個」形象,師法不同的「兩種梅」精神,缺乏具體而精準的遵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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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解開糾結,筆者多年多地探訪。上世紀九十年代作《另眼看梅花》,向讀者揭示薔薇科杏屬梅花的一大看點:這種對時令極為敏感的落葉喬木,性喜溫潤,非天生耐寒,但善抓機遇,於時空寒暖過渡之際巧妙「擦邊」綻放——
國內十大最好看的賞梅勝地幾乎全都分佈江南可證。磨山在武漢,超山坐餘杭,梅花山傍南京,梅花洞倚龍巖,香雪海置蘇州,梅塢居滬上,羅崗處羊城……地理上無不是溫帶向熱帶過渡區域,即便冬季,植物仍能緩慢生長。
而這種梅的花期更以驚蟄為候,前後一週間,地氣回升,氣溫在零度以上。與其說「凌寒獨自開」,莫如「春欲歸而梅先知」切合實際。此時江南即便有雪,也成不了大氣候,反作了梅花傲雪的絕好映襯。毛澤東《七律·冬雲》所言「梅花歡喜漫天雪」,當是窺破天機且善於把握機遇、遵循自然規律制勝的燦爛歡笑。詩以頷聯「高天滾滾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氣吹」,兩面點「境」,正是知梅人。
可見薔薇科梅花是一種智慧花。尤其紅梅一品,與白雪輝映,靚麗的顏色和盛放的姿態,恰合畫家詩人的「梅花意象」,可入畫,可入詩,成就了她典型的文學藝術形象。這就把只能「金鐘似地半開」、蠟黃或素心之蠟梅比將下去。
但「一花一世界」,蠟梅自有蠟梅的美,蠟梅自有蠟梅的精氣神。她雖不如薔薇科的梅受人矚目、受文人待見,但在與大自然的「抗衡式」相處中也養成了獨有的奮鬥智慧和制勝法則,付出了較薔薇科的梅加倍的艱辛與拼爭。
比如,薔薇科的梅,多花開江南;蠟梅,則香飄北國,根植黃淮流域。國內現有150 多個蠟梅品種,其80餘種出自黃河南側的鄢陵,有「鄢陵蠟梅冠天下」之譽。2019 年冬至前開通的鄭阜高鐵經停鄢陵,正造就「高鐵訪梅」新熱點。
比如,薔薇科的梅,以驚蟄為候;蠟梅,約冬至為期,領先兩個半月。其別稱寒客、早梅、乾枝梅云云,尤見蠟梅品性。晚唐齊己「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正以《早梅》為題。杜甫於冬至前一日作《小至》,「岸容待臘將舒柳,山意衝寒欲放梅」,所言「衝寒」「欲放」,最是奮鬥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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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是嚴冬的開始,時近臘月,故獨擇此時始茁放、花期貫穿整個臘月——直至次年驚蟄後的蠟梅,又稱「臘梅」。李商隱以「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言其花開接續舊冬新春,長達「兩年」之久,最易惹生連年傷感。
細加觀察,蠟梅多張口朝下,呈金鐘倒掛式;花型較薔薇科梅花要小,且僅半開,花瓣近革質。鄭板橋據此提煉蠟梅品性,並與他的愛竹比對:「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其傲不仰面,雖小卻堅,既從生態上很大程度降低了凌風傲雪承受的傷害,更被國人抽象出「不仰人鼻息,不看人面色,甘於忍受又威武不屈」等蠟梅精神。
這,自然來自嚴冬的磨礪,更來自蠟梅對「冬至」的深悟:它一定知道太陽直射南迴歸線的冬至,既是北半球嚴冬之至,也是「陽氣回生」之始,它也最明白雪萊的詩意——「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麼」。尤將遠見化堅韌,一路綻放到驚蟄,成為與之接力報春的薔薇科梅花之最美先驅。
筆者一直以為,風雅的古人為消磨整個冬季,或讓萬花紛謝的寒冬過出詩情畫意,以雙鉤空心梅花——「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盡而九九出」所作的「九九消寒圖」,一定取意蠟梅,因為這一歷盡寒冬的過程恰合蠟梅整個花期。而所見消寒圖多為薔薇科,可能是從兩種梅分別取「意」賦「形」,合二為一,融合成形神兼備的最美「梅花意象」。
其實,蠟梅也並非不美,只是古人侷限於美的表達手段。比如相對薔薇科梅花之「入畫」,蠟梅則更「上鏡」。現代攝影人每以夜色為背景呈其蠟黃本色,以月華為映襯見其素心高潔,作攝影版「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或以瀰漫大雪為烘托作孤傲不群之寫真,其精神之抖擻,姿態之峻拔,神情之燦爛,纖毫畢現於廣大境界,可賞可讀可師表,一點不比大寫意畫出來的遜色,更見楚楚動人。
當然,筆者細辨兩種梅,一點也無厚此薄彼之意。只是先作科學解讀,各美其美,學到具體;再從文學意義上融會貫通,美美與共,賞讀好這一雖不同種屬,但志向一致、意趣相同,又智慧各具的「梅花家族」,如何從凌寒傲雪到知春報春,南北呼應,接踵走來,接力開出「東風第一枝」的艱辛與驕傲歷程,以師法這一人類在自然界樹起的梅花典範。(李中國)